把12个科学家和艺术家关在一个小黑屋里6个小时会怎样?带着对这个问题的好奇,几天前我去了位于北京798的劳伦斯艺术中心。
去之前我和同事有过讨论:这样的场合,是穿得“艺术”一点?还是“科学”一点?——当这念头产生时,我知道自己被“标签陷阱”设计了。好在中计的不止我们一个,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到达会场时,离这场跨界论坛开始还有半小时。我们被告知科学家还没到齐,而艺术家都坐在了对面的咖啡馆里。
一路走进798,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咖啡馆,餐厅好像都不准备正经卖个食物,冰沙、面条、沙拉,沿街是雕塑、小设计品店和喷绘墙面……50年代时,这里是苏联援建、东德设计的工业老厂区。而今,艺术、自由、随性在这里宣示着主权。
在间歇的时候,我们瞥了一眼隔壁正在举行的劳森伯格展。这位美国人对中国现代艺术影响深远,百度了一下,“85美术新潮”中的青年艺术家,为对抗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发起了以现代主义为特征的美术运动。今天的许许多多艺术家们,或许都可以算作他的“徒子徒孙”。
劳森伯格从图书馆收集来20年来没人借过的书。而我来自有工业科技党之称的媒体。我的同事余亮之前帮忙为这次论坛寻找科学家,他说去找科学家沟 通时考虑最多、解释最多的就是科学家和艺术家互相该说些什么,而且他保证这次没有那些玩噱头的行为艺术。主办方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的初衷是,今年人工智 能这么热,挑战了人们对“智慧”的观念,艺术家也很有兴趣,何不请双方来对谈碰撞?
强势的艺术氛围下,尽管主办方把这次活动取名为“秩序与狂想”,努力将理性和随性等量齐观,但要让科学和艺术两个“大龄青年”在这里“相亲”,寻找到共同语言,恐怕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论坛很快开始,科学家和艺术家坐成一排。科学家们穿得正经一些,艺术家则自在一点。“介绍人”简单寒暄,进入正题。
北京大学的科学家袁晓如教授率先上台。他身材不高,但举手投足里透出那份自信。他首先说的是自己不是科学家。以往他发现,往往宣称自己是科学的 其实并不是科学,但不说自己是科学的却反而是科学。他给大家讲“数据可视化”,也就是将海量数据转化为更简单易读的图像,并直观展示其中的逻辑、启示,让 普通人更快抓住要点。拥堵的街道,在图片里变成了各色的线段;微博传播路径图上,信息流描绘出每个城市的网络活跃度。袁老师不愧是一个“配合”的相亲者, 恰当地为自己的学科找到了艺术“搭档”。超级计算机的流场被比作梵高的星夜,而电脑文件可视图则被类比蒙德里安几何抽象画。
据他说,数据可视化每年都有大赛,开放一部分数据,参赛者要多快好省地提取有效信息,并形成可视化图像。现场有人发问,衡量优劣的标准是什么?袁老师的回答说,数据有效性当然是优先的,最后才是美感,“用起来方便的往往是美的”,他最后加了一句。
同样是讲数据,第二位“男嘉宾”的成果大概人人都接触过。来自阿里大数据的傅巍玮介绍,“在阿里的体系里面,一个人我可以给你划成3000个标 签,可以细到你平时喜欢穿的T恤是V领还是圆领的,每一个衣服的材质。”“理解你浏览过的产品和行为,在这个上面给你做导购,比如给你充值或者定个飞机 票。”傅老师热情洋溢,而下面已经有艺术家坐不住了。
“都在讲效率、讲性价比,科学成买卖了”艺术家冯梦波特别不解,在他身上你能找到所有对这个群体的刻板印象,率性、懒散、叛逆——半夜想打鼓, 爬起来下了订单,第二天鼓就送到了。他在科技体验上也很前卫,2006年就养了一只索尼的机器狗。这只狗会呼唤他的名字,会读邮件,会识别人脸,会自己走 来走去,最后却被一只真的泰迪狗陷害(泰迪嫉妒它吸引了家人的注意力,于是不断悄悄往它的特制充电器上撒尿。充电器被腐蚀,机器狗也被收进了橱柜),一个 有趣又悲伤的故事。他也抱持着对科学家的浪漫想象,“是一帮特怪的人在实验室瞎鼓捣,这些东西不能跟外人说的,这些东西原来是没用的东西,这才是科学的境 界。并不是说要解决问题……这帮老头,他对生活特爱,科学对他来说只是认识世界的一个角度而已,也并不是为了解决一些具体的问题。”
我坐在后排,看不到科学家们的表情。不过在最后讨论阶段,余亮提出了不同观点。他说:部分同意冯老师的观点,做科学需要纯粹一点。但纯粹和效率并不矛盾。很欣赏冯老师对书法艺术的时间性展示。
冯梦波展示字体作品,据说再降低一点像素就无法识别这些字。
以往只把书法当作空间性造型艺术,但是冯老师用计算机分解书法的形成动态。其他几位艺术家也展示了自己的时间性艺术。但说到时间,就会说到效 率。AlphaGo表现出的高度技艺就是对效率的提升。以往算法决策树想要展开每个节点的可能性,运算量就太大,现在的人工智能则是先处理主要局面,遇到 新的节点先插旗标识,不往下展开,先去处理别的问题,当再次遇到这个节点就再插旗,只有插上40个旗子,才会判定这个节点重要,才往下计算,有一种决策之 美。同样,我们都知道材料科学很重要,《三体》里人类的科技天花板就是材料。而研发材料就要用各种元素进行搭配。现在材料科学也引入了人工智能,通过大数 据和机器学习,把以往失败的材料组合数据收集起来,加以分析,自动判断下一个可能成功的材料组合在哪里,大大提升了材料研发效率。对于时间性的关注,正是 今天科学家和艺术家的交集。
下一个艺术家是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副院长王郁洋,扎着小辫。上了台的艺术家少了台下的松弛,多了些拘谨,像一个作报告的好学生,一口一个 “我想表达的是……”。用他的话,他特意为论坛甄选了“和科学有关”的作品。《再造登月》重拍了美国登月的实况录像,质疑影像的真实性;《今夜为何物》卸 下生活中所有人造物,堆放在一起审视自我身份;《呼吸》让所有物体鼓胀缩瘪,探讨人与物的关系……标题起得真好,艺术家眼里的科技和人是相互孤立又互动 的,甚至于科技是不受人类支配的。
他在计算机专家李珂的支持下,让计算机自己作画,画出一些“非人”的作品。也许有一天,人工智能真的会自得其乐地制作自己的艺术作品,都不需要王郁洋了呢。
两位男艺术家的深邃过后,一枚女将带来了一股清流。来自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刘佳玉,把40个中国城市的风力数据融合进LED风扇,她说要“在英 国感受到中国的风”,她还把雾霾数据结合了紫荆花状的灯光装置,控制开合和颜色更替,表现空气质量变化。此外,她将地铁数据,化作了换乘站通道里翩翩飞舞 的蝴蝶。
小姑娘学的是“信息体验”,这让搞“数据可视化”的袁教授兴味盎然。不过科学家敏锐地发现了问题,他问她地铁作品里控制灯光流动的数据,与地铁 数据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换个数据是不是也能做出同样的效果,以至于数据本身的特性并未被揭示?罗欢教授也询问地铁里的人流数据能否现场影响艺术表现的变 化?艺术家姑娘表示,地铁条件有限,难以实现一些因果关系。全场最切近的一次交锋,结束在这组有点别扭的问答里。
下面的演讲安排,让观众的工作模式从右脑切回左脑。
“在嗓子动手术之前,我自认为是个不错的抒情男高音”,和之前几位科学家一样,西北工业大学国际宇航科学院的商鹏院士也免不了要和艺术家套套近 乎。说说自己的合唱经历、达芬奇与科技,甚至是科学哲学观。忽然一个转折,商院长介绍起自己的专业:失重条件下的骨质疏松。“航天员在天上失重,承重都不 扛着自己这100多斤了,而骨骼系统是一个活的、很聪明的系统,他认为你不扛着就没用了,干脆就化掉算了,扔掉,轻一点造成骨量的丢失,严重的就是骨质疏 松。这个模型我们一方面想研究航天员保健,另一方面这可能是加速衰老的模型,我们试着能不能找到一些东西为广大人民健康服务。”
他几乎是全情投入的,“细胞生物学的课件图片,这些画都是艺术”。一个普通人看来充满空洞的骨骼内部结构图,他多次想洗出来挂在办公室的墙上,“这是一个作品”,“特别喜欢这张”。
相对于商鹏院长的温厚,脑科学研究所的罗欢教授个性许多。“我之前也想过,来到这里,我是不是要首先表现我也很喜欢艺术,然后说一些大家都懂的 东西。最后我决定,我就按照我的思路来说,你们能听懂多少就听懂多少,听不懂就算了。”听到这话,我的同事几乎要欢呼了。在全场唯一的女科学家罗欢老师那 里,艺术家们的视觉艺术变成了大脑成像中的一个信号。而脑科学可以记录大脑活动,重建你看到的东西。尽管这项技术还很初级,对人脸的识别还很模糊。不过我 看到脑科学仪器真的能通过对大脑电波的监测还原出一个被测试者脑海中的图像(人脸),还真是惊讶。在2008年日本科学家的论文里,复原人脑信号,重建受 试者看到的字母,已经能基本判断具体笔画。
罗欢说,这样的“读心术”距离重建清晰影像、解读心中所想、还原记忆这些科幻情节还有很大距离。可能要相当长一段时间,或者在概念上有所突破。
在开始下半场演讲时,主持人给观众打了剂预防针:接下来会对大家造成很大感官刺激。事实也确实如此。艺术家吴珏辉的作品标题就很重口味:《器官 计划》。但不同于前几位,“意义”是退居于“好玩”之后的因素。他说“我不是特别擅长,甚至有时候比较厌恶,一开始给作品非常概念的设定或者形态的设定, 只是为了这样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让作品成为你想过、思考过这个概念的证明。”
他的演示中,说了好多次“酷”、“好玩”、“有意思”。他的作品更像是“游戏”。那个有四个USB接口的面具,在两个眼睛的位置连接上摄像头和 话筒,传输到你真实感官中的影像和声音,却要比真实世界延迟5秒——也就是说你生活在了5秒钟之前的世界里。还有一个是眼球随时会落在地上的“假眼罩”, 他们找到不同地区不同职业的人戴上眼罩,让眼球掉地,它的内置摄像头将记录下它自主“看到”的一切。
当现场观众目睹眼球在地铁里滚来滚去,被清洁工人扫进簸箕、掉到意大利面里又被洁癖症使用者反复擦拭、掉到垃圾桶里沾满油污时,爆出了全场最多的笑声。
不过我们没能笑太久,下一个艺术家巨大冲击力的作品俨然就是“疯狂”的代名词。80后女生陆洋穿着浅粉色上衣破洞牛仔裤,刚说完“因为技术和资 金的问题,还因为有一些伦理道德上面的问题,有些作品是不可能被实现的”。随即就抛出了一票重磅炸弹:靠刺激一连串青蛙坐骨神经来演奏的乐器、必杀技是婴 儿流星锤的“子宫战士”、在虚拟环境下死了一万次的她自己、旷野里飞上天的“降头”风筝……
从这一节切换到科学家时,我几乎是松了口气的。我的同事倒觉得,如果陆洋作品摆脱掉那些性别政治的因素,真有点日本动画导演大野克洋的意见,嗯,他说的是启发了《黑客帝国》的《红辣椒》。
贾洪涛博士的基因测序、精准医疗把观众重新拉回理性,通过对血液中肿瘤DNA的识别,可以准确判断癌症发病情况和化疗效果。不再需要冒着扩散危 险针刺活检。而通过基因方式精准判断病情,又会拉平老医生和新医生之间的经验差距,用药更加科学。而更远的未来,随着对病理基因的编译,或许能让我们剪裁 基因片段,在婴儿时就将致命的基因切除。
也许是要和现代医学对人体的祛魅对应,下一个演讲的艺术家aaajiao用作品强调了人的模糊性。毕业于武汉大学计算机专业,他做了许多和计算 机相关的创作,最新的作品里,他和中医朋友合作,模拟了小腿上经络的运行方式,以文身的形式,将一组抽象线条留在了身体上。“我觉得人要保有一种创造力, 我们还是要保持一定的模糊性,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是必须的,我们有权力保有是否量化或者数据化的过程,我们保有模糊性,生物才会更持久。”
他在还原针灸小腿之后的血脉轨迹时,还用到了人工智能里流行的卷积神经网络算法。
“大相亲”最后是以艺术家尚暾的三个大玩具收尾的。2009年开始玩滑翔伞,他对天空充满想象。他在现场推出的所有作品,都带着“自high” 的乐趣。用无人机和滑翔伞分别捕捉地面上的救生圈,以此象征碎片化的自我认知。用计算机模拟了无人机的飞行路径,让它在空中飞出一个看不见的大香蕉。又或 是用某一次飞行的高度、速度、风速、角度编写一段歌曲。他知道不会好听,可依旧把完整的十多分钟音乐带到了现场。
论坛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了,已经过去6个小时了。从没经历过这样满堂灌的知识、艺术洗礼。回味所有艺术家和科学家的开场白,似乎都在澄清两者身份 的区别,同时又在努力强调交集。比如科学家说,他们的PPT写了单位,看重组织性,艺术家则只写名字,强调独立性。艺术家用千万种方式表达抽象的概念,科 学家用实验去总结具体的设想。比如现场有艺术家也自省,作品用到的是“技术”,是应用,离“科学”还有很大距离。
现场不少科学家们热忱要和艺术家们合作,对艺术家流露出的一星半点科学兴趣大为赞赏。而艺术家们则对科学多有好奇,“算法”是什么?超导技术瓶 颈要多久才能克服?还有人觉得脑科学的几个实验,看着特别“假”,根据照片识别人脸真的可能吗?现实中的人脸可是随着角度、光线、表情瞬息万变啊。嗯,这 个提问很莫奈,很印象派。不过我的同事相信科学家在面对这些问题时,不保证解决所有问题,只保证某个方向的精确性。
我的同事不愧是工业党——商教授回答听众关于中国超导技术地位的时候,因为时间仓促,简单说了句:说起来惭愧,现在好的超导材料都在中国这边, 但是加工工艺比如拉丝就要靠日本。余亮说他要为这话注解一下,所谓材料开发非常挑战科技实力,中国的超导材料世界领先,中科院的铁基超导可以在远高于绝对 零度的温度下产生超导现象。至于加工工艺不如日本,这个也要加速赶超。
这是第一次。会后主办方新世纪艺术基金的主持人常旭阳女士告诉我们,各方都觉得这次办得不错,今后还要继续办。在回去的路上,科学家告诉我们, 会议出乎意料,自己全程有兴趣。用余亮的说法,毕竟这是第一次,像两种不同类的数据涌到了一起,漩涡一般,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方向。下一次要做的,应该是 像大数据处理那样,降噪,优化、提炼、寻径,让下一次论坛问题更明晰,碰撞更有效。
余亮和我说了一些寻找科学家的趣事。他分人工智能、大数据、VR三个方向寻找科学家。年初的时候,随着阿尔法狗把人工智能再次带出水面,中国各 人工智能公司的科学家都很愿意出来演讲,但到了6月却都蛰伏下来,专心抢攻产品。大数据科学家方面,靠谱的人没有自我宣称是大数据专家的,都是从各行各业 数据里苦干出来的。VR方面,市面上被称做VR专家的往往都是文科出身,长处在VR视觉素材的设计上,而真的科学家则分布在3D建模,图像处理等等具体理 工学科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