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源自激情,但更源于深深的孤独。
单从文学的角度看是这样的。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毛姆的写作都是激情式的,而像卢梭、村上春树、川端康成这样的作家,则是孤独激发了庞大的创作欲。如果将世界文坛所有的写作者,分为激情派与孤独派,真说不好哪一派能轻松胜出。
从审美的层面看,对艺术的评判通常也会因为激情或孤独而产生美。梵高割掉了耳朵,这是激情创作导致的极端举动,高更脱离优渥的中产生活,隐居于孤岛小屋承受病魔折磨,至死都没扔掉画笔,这是孤独创作的最高境界。
但激情与孤独并非永隔河的两岸,很多时候它们还会彼此洇游到对方那里,亲密如兄弟。这件事在艺术家杨莫桐那里就发生了。她做了一件事,简单地 说,她生产了一棵树,复杂地说,她找了271名工人日夜兼程,用不锈钢制造了一棵硕大的树,现在这棵树就摆放在北京的一个文化场所中,白天承受太阳炙烤, 晚上在由夜色与射灯构成的暧昧光线中变幻莫测。
“艺术作品是激情的剩余产物”,杨莫桐表达了这样的观点。目睹那棵被她命名为《原•木》的不锈钢装置作品,我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陌生感。这种陌 生感与突然莫名其妙闯进别人家客厅类似。或者说,这棵树为围观者的世俗生活,强行打开了一个通往审美异域的天窗。那棵树上盛开的花蕊,形态各异的树叶,慵 懒或伶俐的枝梢,那么直接的摆在你面前,如同一个过路人突然对你敞开心扉,告诉你她的故事,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你要站在路边,静静地听她讲完。
不觉得《原•木》是激情的产物,它更像是艺术家为了排解孤独而举行的一个盛大仪式,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那样,在自己的豪宅里邀请来一堆陌生人纵情玩闹,他则在众人的热情中怜惜地抚爱自己的孤独感。
“整棵树由29275个不锈钢零件组成,共91598条焊缝,历经29192次冷锻、18146次热锻、452518道打磨工序、352824 道抛光工序。”这样详尽的统计数字,以及上百人在车间里工作的场景,营造了一个热闹的景象,其实最终的结果,不过为了满足一位艺术家想要把她的孤独捧给众 人看的目的。这的确是一场“反自然”的共生试验,用永恒的亮度来取代四季更迭的希望、繁华、伤感、陨落,以不死的躯体来象征对死亡的蔑视,环保主义者从中 感受到了失落,而嬉皮主义者则发现了狂欢。
与《原•木》同期展出的唐卡元素佐证了杨莫桐创作原点的所在。她创作的唐卡作品,全部的主题都是通往空茫、无碍、忘我境界的,一位装置艺术家对 禅宗文化的迷恋,多少都令人有些讶异,《原•木》的先锋姿态撞到了禅宗文化的柔软、遁世、沉静,如同河流撞进山川,铁水融入冰窟。这或正是一位创作者身上 必然具备的两股力量的撕扯,如同梵高那样,仅有激情是不够的,还要有孤独,仅有对死亡的渴望是不够的,还要有爱欲的燃烧。
“仓促的世界使我们逐渐感到厌倦,相对地孤独是多么从容,多么温和”,安东尼·斯托尔说。在杨莫桐的艺术世界里,能看到从容与温和的孤独感,但 也有一种涌动的创作欲望,“我还有一百多种感情没有抒发完毕”,一个情感如此饱满的创作者,她作品传递出来的孤独感形成了对峙,这是创作者与其作品之间常 见的关系之一,创作者要用其意志与思想来消灭孤独,但潜藏于心灵深处的情感,却时不时会超越意志与思想的束缚,跃然于作品身上,这样的对峙越激烈,所诞生 的作品就越有趣。
创作者对他们的作品有命名权,但诠释权却在观众那里。人们纷纷举起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利器工具——手机,为一棵钢铁树木留下影像,但略微讽刺地 是,这棵非原生态的树木并不配合精密的摄像镜片,摄影并没法拍出它真实的、扭曲的、美丽的、并不断在众人目光中自我生长的全貌,自然光线下的美,与被摄像 头所摄取的美,还是处在两个境界的。期望它在城市的文化中心展出完毕之后,能够移步于真正的森林当中,那或会是它永久的栖息之地。在众树木的荫蔽之下,它 的孤独才适得其所。